纺织厂工人的后代
如今,在大丹巴和扎西看来,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让妻子的户口转为非农户口。因为转为非农,就可以享受一个月多20斤粮票。
“现在农村的福利多好,就为了20斤粮食,一斤粮食现在才多少钱嘛杜冬?”大丹巴说。
但是在1985年,户口从农村转出,绝对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。从此都是“厂里的人”了,就像当年来到这里的上海双职工一样。大丹巴和扎西都没有注意,杜冬他们操作的机器,其历史可以一直上溯到解放前,甚至抗战前上海资本家购买的设备。
这些机器老了。
而在内地的浙江和江苏等地,无数民营企业正在兴起,十几人甚至几人的小厂灯火通明,日夜开工,比照着杂志上一些模糊的纺织品照片,就可以仿制出极其相似的产品。一个民间财富的传奇,正在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小工厂里酝酿。
而在林芝毛纺厂,“高原牌”产品供不应求,大丹巴和扎西依然在周末里劈柴、上山拾野桃。内地剧烈的经济变局,在林芝只变成隐隐的雷声。
对于毛纺厂而言,风暴即将到来的第一个标志,是拉萨商业局不再统购统销。从此毛纺厂要为自己的产品寻找销路。厂里天天开会,卷烟的烟雾缭绕,讨论的结果是自产自销。员工中有些人因此成为销售员,在西藏各地设立门市部,在厂里也设置了门市。大丹巴和扎西是生产员工,销售不是他们的工作。然而市场的不振,必将影响生产。
门市销售日渐惨淡,销售员风尘仆仆地前往全国各地,却沮丧归来,他们还带回了销售不掉的积压货物,日渐增多地积累在库房里,如同乌云一般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全厂人的心头。生产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,大丹巴依旧为干烘羊毛的机器添加柴油,扎西依旧为梭呢机添加硫酸,周末他们依然检查作业、揍孩子,仿佛一切毫无改变。
但是他们亲眼目睹库房里大量堆积着自己亲手制作的产品,如同无人喜爱的孩子。他们内心惴惴不安,品质毫无改变,为什么卖不掉了?
杜冬我问扎西大叔,产品的样式是否是根据市场需要设计的。他说,样式是当时的技术员设计的,他只是一线生产的工人,不过在他看来,好像每年的产品样式都大同小异。
毛纺厂终于陷入困境,1990年开始,生产规模全面压缩。
对于从厂里退休后的生活,大丹巴和扎西不愿多谈,我们也可以想象,那些年月无非是艰辛。20年后,这些工人如今已经在享受退休生活,当年的工作已经远去。大丹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说是退休的,才四五十岁嘛,操作了一辈子机器。”扎西的回忆则更加专业,他记得改革开放初期,从澳大利亚进来一批质量极好的羊毛,可以用来纺细呢子。而那曲的粗羊毛,只能纺藏毯。
有些想法,没来得及实现,例如扎西想租一个缠毛机来缠羊毛,算是个小生意,也终于没有实现。
只有他们的妻子,还在替自己的男人诉说辉煌的过去。“我老公在部队得了好多奖。”并且也替自己说话,觉得男人总沉浸在回忆中毫无意义。她们说:“说过去的事情没用,我就是觉得现在政策这么好,对我们家属也应该有点照顾,都是老人家了,享受不了几年了。”
尼珍说,她的姐姐一直在农村,有6个孩子。当年姐姐一直羡慕她嫁了一个工人,如今情况已经完全相反,尼珍羡慕姐姐在农村的惬意生活,姐姐的几个孩子,如今有几个还当了公务员。尼珍说,手头不宽裕,已经有好几年没去看过姐姐了。
他们如今最大的精神寄托,是下一代。扎西的女儿比较年长,也是全家的骄傲。她在广东读初中,在湖南读大学,生活最拮据的年代,扎西大叔曾下河挑石头来供女儿读书。如今女儿和女婿都在昌都丁青当老师,他们的儿子每天被扎西大叔背在背上。
大丹巴的儿子去年毕业,他报考了公务员。第一次报考日喀则,没考上,孩子的妈妈哭了,孩子也快要哭了,大丹巴说:“我没哭。”第二次报了那曲,这次考上了。我问扎西,那曲是否分数比日喀则低,大丹巴挥挥手说:“一模一样,这个就像是赌博,看运气。”如今,他的儿子在那曲索县当上了一名警察,工资数千,大丹巴和尼珍觉得,他们肩上的重担,终于轻了一些。
他们开的小茶馆就在原先的工人新村内,来的客人也往往是厂里的老职工或者职工子弟,大伙在一起叙旧,如果没带钱要赊账,大丹巴他们也是默许的,都是兄弟,扯不下面子。
而扎西依然在柏树王公园工作,每天黄昏,他骑上自行车,在中国最美的318国道上骑行8公里回家。这条从上海起始的道路,一路延伸到西藏,横贯整个中国的腹地。同无数中国人一样,扎西的车轮行驶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。
在这一段路上,他与中国同行。文/杜冬
我和我的机器兄弟
这时,有一个词开始在工人中传播,“减员增效”。包括大丹巴和扎西在内,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。
第一批下岗的工人出现了,约一百多人。下岗是什么意思,他们也并不清楚,但他们知道厂里有困难了。自己是好工人,暂时的下岗,等厂里渡过难关,他们还会回到机器旁,以加倍的努力工作。厂里的困难是暂时的,何况下岗去做点小生意,也不是什么坏事。
站在当时的角度,也很难责怪他们无法看到全局:在汹涌的市场经济大潮中,老林芝毛纺厂以其庞大的规模,高昂的成本和祖父级的设备,早已积重难返。
如今,他们比当时看得清楚得多。我去采访时,大丹巴的妻子在织毛衣,她拿着一团毛线说,你看这内地织的毛线,又软和又便宜,毛纺厂那时候肯定不行了嘛。如今一位普通家属都能看出的道理,在当时就连厂长也看不明白,何况大丹巴和扎西之类一线工人。
从此毛纺厂和其员工进行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挣扎。第一批下岗100人,第二批300人,第三批达500人。总共员工1800人的林芝毛纺厂,至此已经有一半人下岗。老员工已经退休,其他没下岗的员工,也处在停产状态,工资发放已经极其困难。
正值盛年的大丹巴和扎西,都选择了不下岗,厂里最好的工人要与他们的厂共患难。部分厂房开始出租,不下岗的工人,也无法领到全额工资。厂里组织他们干各种活,例如到日多温泉去修路。这些曾经操作机器的工人,如今拿起了钢钎。
扎西觉得没什么,他是农民的儿子,如今为了生活,他也可以重新成为农民,为了自己的厂,他当然可以。即便是家属,也开始感受到沉重的压力。原先设计先进,整齐有序的工人新村,如今已经出租给各色人等。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出现在新村里。有一天尼珍突然发现,这里已经不是她在婚前羡慕了很久的工人新村。漂亮的绿化带中有奶牛和猪成群奔跑,鸭子也在泥潭中打滚。她看到粉红色的墙上已经石灰斑驳,屋顶的檩条如老人的牙齿般日渐缺失,幼儿园围墙上彩绘的小白兔也已经褪色很久了。
尼珍觉得她的梦想已经失去了,这么多年来,她曾经希望成为毛纺厂的正式职工,而如今她所想的却是如何渡过难关。女人和家属出自直觉,比自己的男人更早明白,时代已经改变,她们一定要跟着改变。
今天,大丹巴难过地说,“她1985年和我结婚,成为家属,就没过几天好日子。”对步入老年的他来说,这可能是最难过的事情。
在当时,大丹巴却还没有丧失信心,厂子一定还有救。对他信念最后一击,发生在那天。那天开始,厂门口停着许多载重卡车。厂里最后一次组织这些骨干工人一起工作。对工人而言,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重新工作,然而他们得知,工作的内容是拆毁他们亲手操作了多年的设备,并且将不再引进新的设备。
大丹巴至今记得,人们不约而同地聚在工厂门口,看着那些8个轮子的载重卡车将自己的梦想和回忆载走,就像送别最好的朋友。
“那时候知道厂真的不会恢复生产了,赶紧要求退休。”大丹巴和扎西的回忆是一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