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期诗人:元好问
元好问,字裕之,号遗山。山西秀容人。金末与蒙古时期闻名文学家、史学家。幼有神童之誉,金宣宗兴定五年中进士,做过几处县令,官至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 。金亡后被囚数年,晚年回故土隐居不仕,悉心著作。他是金朝文坛盟主,“蔚为一代宗工”。擅作诗、文、词及散曲。其间以诗成果最高,存诗一千三百余首。有《元遗山先生全集》《中州集》等。
元好问:天机重启于一场大雪
乱离之余,鼎革之后,元好问几经周折,回到家园忻州,复归于正常的日子。咱们来看他写于蒙古太宗十一年己亥
的《读书山雪中》:
前年望归归不得,上一年半途脚无力。
残生何意有本年?突兀家山堕眼前。
店主西家百壶酒,主人捧觞客长命。
先生醉袖挽春回,万落千村满花柳。
山灵为渠也放颠,国际幻入兜罗绵。
似嫌衣锦太寒乞,别作玉屑妆山川。
人言少微照乡井,预备黄云三万顷。
何人办作陈莹中,来与先生共炊饼?
读书山原名系舟山,在忻州城南三十里,元好问的父亲元德明曾隐居于此读书,文坛祭酒赵秉文为改此名。
前四句,写返乡的幸亏。前年盼归,上一年归途中辍,本年终得如愿,这真是残年余生万想不到的事。“并州一别三千里,祸乱滔天二十年”,他有点模糊了。俗话说,“人老先老脚”,元好问患有脚疾,就像陶渊明和白居易,是诗人老来的通病。丧乱中他魂牵梦萦的家山,遽然出现在面前,其喜不自禁,真如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。这样想,也就不觉得“突兀家山堕眼前”的“堕”字用得突兀了。
五到八句,写在家的至乐。李贺《致酒行》云:“凋谢栖迟一杯酒,主人奉觞客长命。”刘辰翁评为“浩荡感谢”。元好问的命运何止是“凋谢栖迟”?所以乡亲们举觞相庆的也不是“一杯酒”而是“百壶酒”,诗人的“浩荡感谢”天然也百倍于长吉。他醉了,醉于这浓酽的乡情和村酿。元好问《续夷坚志》卷一“王云鹤”条引诗:“醉袖舞嫌六合窄,诗情狂压海山平。”诗人醉步中拂动长袖,如同挽回了大地的春光,所以千村万落开满了花柳。有解说花柳为像杨花柳絮一片白的雪,我以为既然是“春回”,还应是倒叙春天的花红柳绿吧。
九到十二句,写雪。杜甫《绝句》云:“设道春来好,暴风大放颠。”读书山的山灵,看见久违归来的诗人这么疯,也完全放颠了。山灵施出了魔法,让诗人眼中的国际变幻出银装素裹。“渠”,即“他”。“兜罗绵”,一说是天竺兜罗树上的绵,如柳絮杨华;又说是南蕃莎罗树子内的绵,像剪绒相同细致柔软皎白,常用以比方云或雪。“玉屑”指雪花,与“兜罗绵”是一体的,而与“衣锦”是相对的。“花柳”似“锦”,五颜六色,而大雪如“兜罗绵”和“玉屑”,有着纯素的尊贵,才会把前者都衬得“寒乞”起来。
最终四句,写丰盈的祈愿。少微星,又叫处士星。处士是有才而不仕的人,归于诗人自喻。朋友说我从今隐居乡里,不再出仕,就预先安排下黄云三万顷。据《汉语大词典》,“黄云”可指雪天的云阵,由于下雪天的云比往常的云要黄一些,如曾巩《咏雪》的“黄云深夜满千里,大雪黎明深一尺”;也可喻老练的稻麦,如王安石《同陈和叔游齐安院》的“缫成白雪桑重绿,割尽黄云稻正青”。此处若与“雪”联络,则解作雪云万里为宜;若与“炊饼”联络,则解作麦菽千重更好。当然,瑞雪兆丰年,说雪云如同更圆通,但我倾向于解作稻麦,由于“花柳”“兜罗绵”“玉屑”“衣锦”“黄云”要是都指向雪,那未免太单调了。
最终两句是对未来的善颂善祷:“何人办作陈莹中,来与先生共炊饼?”陈莹中即北宋陈瓘,元丰二年探花,历官八省十九州县,方正刚直,曾斥蔡京、章惇等,人品为世所仰。此句下原有诗人自注:
陈先生贬官后,与京师人书云:“南州有何事?本年有好雪,下一年炊饼大耳。”
陈莹中的话,是本身安危置于度外,大众利益放在心头的仁者语。“办作”,预备来当。结句的意思是:谁来做陈瓘,和我一同大啖炊饼,享用这丰盈的高兴呢?
《元好问文编年校注》,元好问著,狄宝心校注,中华书局2012年2月版。
这首七古,思绪纷纭,而针线细密,实景是苍茫冬雪,联想却自春徂秋,色彩与线条都有明显的节奏感。以色彩言之,从春天“花柳”的花团簇拥,到“兜罗绵”和“玉屑”的皎白,再到三万顷麦浪的“黄云”,是以不同的色彩变幻来安排结构。以线条言之,则从“脚无力”的疲软,到家山“突兀”的闪现,到“醉袖”挽春的沉酣,再到山灵的“放颠”,运笔越来越快,如一幅草书的姿媚与遒劲。
全诗由“醉”入“幻”,一任主观唯心,却多用他称如“客”“先生”“渠”来自指,如同一向在用第三只眼睛反躬自视,把本身放在一个客体的方位来调查,如同死里逃生的是另一个人。这个人,一个幸存者,在丧乱中落下了不行修正的心思伤口,可是,日子仍然在持续。所幸人类重建日子的才能无比强壮,由于丰生养欲是人的天性,所以这首诗最终落脚在炊饼上。此之谓天机重启,而民以食为天。
作者:江弱水
修改:榕小崧 西西
校正:薛京宁